以下是刘玉良的第一人称叙述。他毕业于新疆大学国际政治硕士研究生专业,曾在石河子市的社会保险管理局就职,后来在公路管理局工作。后者经常派遣工作人员前往和田的村庄参与“访惠聚”工作,刘玉良也被选中,派往墨玉县喀尔赛镇的一个村庄担任扶贫干部。
我们已经能够独立验证刘玉良的身份和背景。尽管目前无法独立证实他叙述的具体细节,但这些内容与我们掌握的其他所有信息一致,我们专业判断其叙述是真实的。因此,这篇叙述提供了一个来自体制内部人士对南疆地区2018-2019年(也就是说大规模拘禁的高峰期)的重要描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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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,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的新疆工作总目标被正式提出,新疆上下围绕这一目标开展了本质上称得上是“大清洗”的社会运动。南疆地区,大量维吾尔人被抓捕、被送往当局称之为“教育培训中心”的集中营进行思想改造。无数家庭、特别是农村低收入家庭被迫骨肉分离。
我所在尕孜艾格勒村,属于当地靠近镇中心较大规模的行政村。全村人口数我已记不清,可能在两千馀人,我们就驻扎在村委大院裡。工作队一共七名干部,一名正处级干部担任村第一书记。驻村工作主要就是两条线,一条线综治,为维稳,一条线扶贫,为经济。综治为主,扶贫为辅。虽然当局声称两项工作同等重要,但是扶贫工作显然不如“抓人、整人”重要。
综治工作任务繁重,要对每一位村民进行身份甄别、贴上标籤,进行分类管理。印象当中,针对存在问题的村民,一共有七个分类。综治主要由驻村第一书记主持,村书记/村主任辅助,工作队综治专干和村委治保主任具体执行。最繁忙的时候,要每晚开会,讨论问题村民的过往问题。也是在这些会议中,问题村民们被决定上报立案或是送培。可能是因为他们意识到这本就是一种“见不得光”的行为,所以各个村都不约而同把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干部排除在外。
每次会议结束后,他们会把拟定名单逐级上报至县一级政法部门等待批准。过程中没有任何司法部门的审判、举证,仅仅凭著村干部们在会议讨论中记录下来的言语片段,比如某某某哪一年在地头说了共产党的坏话、某某某哪一年在哪裡参加了地下宗教班等等。显然,这些言语片段,经不起任何司法检验。
接下来就是抓捕或送培。抓捕经常会发生。有的时候是在村委会大院裡的村民大会上。村民们几乎每天都会被以各种名义召集在村委会大院裡,无论白天还是黑夜、老人或孩童,只要有需要,召集通知会通过遍佈全村各个角落的喇叭准确送达。当局酷爱在会议中上演抓人的把戏,以制造恐惧、威慑人心。我亲身经历过三到四次这样的抓捕。
一次是在镇上凌晨左右召开的会议上,当全镇工作队和村委工作人员到齐后,镇书记用威胁的口吻要求所有人员关闭手机,不得拍照。一片死寂压抑中,隐约听到铁鍊摩擦水磨石地板的声音从一楼传来,越来越清晰刺耳。只见两名背著防暴刺的警务人员,押著一名蒙著黑色头罩的红衣女士,进入会议室。女士胸前可见几枚清晰的脚印,女士被反扣双臂、按著头颅,上半身与下半身呈九十度,令人毛骨悚然、永生难忘。
而这名身著红色外套的女士犯了什麽罪呢?镇党委书记一本正经介绍说,她作为镇干部,在“访惠聚”工作中,在村民家中做礼拜,被村民举报,现被立案逮捕。宪法中明确规定,公民有信教的自由,也有不信教的自由,做礼拜是穆斯林必修功课,这种明目张胆违反法律、违反常理的抓捕,时常发生。
当局并聘请国内科技公司,开发了各式各样的电脑程序或手机应用,加上遍佈大街小巷的监控、卡点,能够做到密切掌握每一位维吾尔人的行踪,并对重点人员行踪做到即时响应,整个新疆宛如一座露天监狱。正如时任墨玉县县委书记在某次全县电视电话会议上所说,新疆没有秘密,全国最先进的设备都在这裡。
再来说说所谓的“教育培训”工作。这项工作是我对共产党失望的开始。职业技能教育培训中心压根不是所谓的学校,本质上是另一种形式的监狱、集中营,是监狱人满为患的补充,用来关押那些够不上刑事罪名、但又有必要进行镇压的人。如果是学校,那为什麽要有电网、铁网?为什麽要有禁闭室?为什麽要有警卫?
在全疆监狱人满为患、装不下更多犯人的情况下,很多人被送往这裡,接受审查。对于他们的家人来说,送到这裡意味杳无音讯。当局会以“争取早日回家”为诱饵,鼓励“学员”们提供信息、甚至相互举报。以至于一些人,在抵达这裡后,被举报发现‘’严重‘’的罪名,从“送培”变成了“收押”。
大多数人,都会在这裡度过至少两年的时间,这期间不被允许跟家人联繫、更不被准许回家。里面的生活,不得而知,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被允许前往教培中心参观访问。但据前往参观访问的队友会来说,里面的维吾尔人面临著虐待、暴力,甚至是死亡。
我被安排过一次送培人员的送培工作,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要送他去教培中心。他叫什麽名字我已经忘记了。但我记得他是村裡的辅警,专门协助村裡唯一一名村警开展工作。据说他被送培,是因为在十几岁的时候,被爸爸送去地下学经点学习过(地下学经点:不被政府承认的阿訇所开办的宗教学习班)。
那是在一个晚上,大约十点多了,我正在村民家裡访问,被第一书记以重要工作为由电话叫回。回到村委,大家都在院子裡谈论著什麽,气氛却莫名压抑和悲伤。第一书记安排我上了工作车,透过车窗,我看到了那个被送培的男子和他的妻子。他的妻子怀有身孕,哭得很伤心,男子也是很难过,他们在道别。我想这恐怕是辅警才能享有的道别特权吧,因为大多数送培都是在夜裡悄悄完成的,一觉醒来,没有人会注意到村子裡又少了谁。
分别结束后,男子上了车,随后又上来两名彪形大汉,把他“保护”起来。我们的车辆行驶在前往县城的路上。午夜的南疆乡村道路,车辆并不多,但却大多开往同一个方向,因为这些车上乘坐的都是当晚各村被“送培”的人员。我们的车辆也顺著别的车辆,在路边依次停下。路边停著一辆接一辆的绿色公交车,这些车是县城裡才有的公交车。来来往往、上车下车的人,打破了这夜的寂静。每辆车上都坐满了人,他们都是即将送往教培中心的人,有男人、也有女人,有老人、也有青年。
这一刻,我内心深处被深深触动。当局一再声称,送培是去极端化的重要举措。我不禁想问,既然是好事,为什麽要在午夜进行? 也是在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,一次深夜去村民家探访回来的路上,一名妇女突然为什麽要从村口跑出来,对著驶离的绿色公车挥别落泪,因为那可能也是一辆开往教培中心的车。
送培,本质上是一种‘’非法自由刑‘’,未经任何司法审判、没有任何程序正义和结果正义。被送往教培中心究竟有多少人我不得而知,但我相信,在南疆四地州的土地上,这悲剧每晚都在上演,无数的家庭被打破原有的宁静,支离破碎、甚至是生死离别。因为这一别,对一些家庭来说,就是最后一别。
关于扶贫工作,因为我是扶贫专干,所以简单介绍一下我对扶贫工作的感受。大多数时候,我的工作就是在制作和报送各种表格,围绕“数据和数字‘’展开,以应付各级检查。当局认为,一轮又一轮的数据摸排和报送,可以达到去粗取精、八九不离十的效果。
至于扶贫资金,人人都想分一杯羹。中央的拨款,经过层层下发,到了村一级,基本是杯水车薪、所剩无几。共产党体制下的贪腐,无处不在、无孔不入。党员干部们,一面喊著反腐倡廉,一面搞钱不手软。最简单的腐败便是,工作队生活经费每年二十馀万元,扶贫资金三十馀万元,工作队领导们会通过勾结当地物资供应商多报虚报的方式,年末对资金进行瓜分。
至于各类专项扶贫资金,通过工程腐败、文字游戏等手段,三五两下便被领导们据为己有。比如,国家有下拨扶贫专项资金用于购买牛羊等牲畜发放给村民。我经历的事情是这样的。镇上首先会联繫相关商人对牛羊进行统一採购,其中低价值的羊羔会发送到相关农户手里。而高达两万馀元人民币一头的牛犊,则会以村民不懂养殖为藉口,强迫农户接受交由供应商寄养。此种模式下,村民们一不懂汉语、二不敢主张自己的权利,最后只能被迫接受,不了了之。实际上这便剥夺了农户对牛儿的所有权。总之,各种贪腐方式、手段层出不穷,令人触目惊心。
关于强迫劳动,2021年,特朗普政府认定新疆地区存在大规模侵犯人权、强迫劳动的行为。我在新疆学习工作生活十余年,维吾尔人等少数民族在学习、就业、生活等方面面临全面的歧视,我体会深刻。我参加过很多招聘考试,我所经历的2015年新疆地方公务员招聘考试和建设兵团公务员招聘考试,差不多有两万七八千个岗位,这其中维吾尔人面对大多数岗位,没有任何竞争力,因为他们的母语非汉语,能通过考试进入到第二环节,就很难。官方招聘尚且如此,更别说大量的社会招聘了,大多数企业都会明确拒绝维吾尔人。维吾尔人等少数民族,虽然人口数量上,佔据新疆人口的大多数。但掌握新疆社会、经济资源的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体民族汉族。
所在当局在意识到贫穷可能是新疆社会稳定面临挑战的原因的时候,便试图通过行政手段,强迫企业接收维吾尔人工作。所以,便有了大量维吾尔人被当局组织前往北疆、内地参加劳动。这通常会由一到两人带队,负责对务工人员的监视和管理。在一些接收维吾尔人工人的企业裡,维吾尔人被单独安排食宿,并被领队告知不要和当地人接触,不要回答关于新疆目前情势的问题。
外出务工表面上看,给维吾尔人带来了收入。但是,又有谁关心过这种模式所造成的夫妻异地、亲子教育等问题呢?如果能有更好的资源,谁又不愿意自主选择就业、就近就业呢?被组织参加就业,本身就是一种强迫。
参加驻村工作,恐怕是我人生当中做出的最具有意义的选择。虽然这种选择给我的人生带来了重大的转折,让我和我的家人、亲人从此深陷麻烦,甚至是牢狱之灾的威胁。疫情三年,反反覆覆的封锁封控,没完没了的核酸检测,甚至公检法三部门一起践踏法律尊严,联合发文对不愿意做核酸的居民进行威胁恐吓。中华大地上,成片成片的商家店舖歇业关门,警务站点却越建越多。我知道新疆的治理模式一定会在全国推广複制,因为共产党需要这样做、独裁者需要这样做。
今天,我坐在美利坚合众国的公园长椅上,我的麻烦和痛苦依然在继续,但我感谢这段经历,因为这段经历也极大丰富了我的人生,让酷爱政治的我,在对中国共产党的理解上,完成了蜕变。可能,这个世界上,不存在任何一种完美的制度。但在比较之下,我相信中国人民值得拥有更好的制度,维吾尔人值得拥有更好的制度。在新制度下,人们不再感到害怕和无助,不再感到压抑和禁锢。